2008年4月10日 星期四

空中飛行的女詩人



文/詹宏志

假如有一段關於飛行的散文這樣記述:

「飛機起飛時,機身的震動從木椅上傳至我的身體,冬夜的涼風撲在我的臉上,鑽進我的衣領,飛機爬升時,那些涼風變成一絲絲的刺痛,而我逐漸遠離地面,黑暗伸開雙手,擁抱了我,只剩駕駛艙內微弱的黃色燈光……。」

你知道這不可能是今日的旅行描述,現代的旅行經驗並不包含飛行高度或者空間的身體接觸。我們現在的飛行通常被包圍在一個鐵殼壓力艙裡,不再感覺高度的變化;我們在冷暖空氣調節的巨大機身裡,從數字上你知道艙外的溫度是零下四十度,但冰凍的厲風並不撕扯你的面頰;飛行如今只是從「此一站」往「彼一站」的過程,只是反覆同樣味道的空中食物,只是黑暗和影片,只是疲勞與無可奈何,我們並未感覺到一路上的景色變換,也並未與天空或白雲相觸;飛行,並無旅程,只是起點和終點。

然而,有一個時代的飛行經驗並不是這樣。

那個時候,飛機更像摩托車,飛行者暴露在空氣之中,他的一部分身體伸出機身之外,他不仰賴太多儀器,他的眼睛、耳朵、皮膚就是飛機的儀器,當他飛入雲中,就像進入了純白的盲目;而當天黑了,飛行者就像一個在漆黑中摸索行進的人;他更像駕馭飛行機器的主導者,而不是被機器駕駛並運載的人。那個詩一般的飛行時代,雖然只有幾十年,飛行者身體與天空的溫度、濕度接觸,飛行者以肉眼觀看世界景物的另一個角度,他可以直接用五官感受空中飛行的孤絕與遺世獨立的超脫,像一位孤獨的登山者一樣,他們是一群特殊的旅行人。

可惜這個獨特經驗累積的時間太短,還來不及發展出精緻細微的感受與文學,飛機就迅速成為一種超過人類體力與意志駕馭的超級機器,一種隔絕人體與空間經驗的絕緣體,一種把旅行變成「非旅行」的運輸巨獸;飛行史 上雖然不乏冒險英雄人物與典型,像是第一位飛度大西洋的美國飛行員查爾斯.林白(Charles A. Lindbergh, 1902-1974)、或者第一位飛抵北極與南極的探險家李察.柏德(Richard E. Byrd, 1888-1957),或者女英雄如第一位飛越大西洋的飛行員艾美麗.鄂哈特(Amelia Earhart, 1897-1937?),都是飛行史上曾受萬人愛戴的公眾偶像,他們也都曾著書立說,那些書也都曾洛陽紙貴,廣受歡迎。但如果要以文學技藝的眼光來看這些飛行英雄英雌們的作品,也許我應該持平地說,他們「行動的光輝」經常更勝於「寫作的文采」。

我是否要求得太多?你又希望他們冒險犯難的行動超乎常人,又希望他們下筆為文能有錦繡詩章?這是否是超出應得的奢望?也許是吧,但飛行史上確實有飛行員彷若天上飛行的詩人,他們是同時符合這兩種要求的,既是行動的英雄,又是文學的才子。至少,其中有一位女詩人曾有如下的篇章:

「在連綿不斷的黑暗中飛行,沒有一對耳機的冷冷相伴,前方也沒有可知的光亮與人群,以及一個清楚可辨的飛機場,這件事就不止是一個寂寞了得。有時候它會很不真實,甚至到了你都覺得世上有其他活人是不可能的。在黑暗中,山丘、森林、巨岩、平原,都是同一種東西,而黑暗本身則是無止境的。地球不再是你的星球,而是一顆遠方之星,遠方的星星至少還發亮呢?這一刻,你的飛機才是你的星球,而你是其中唯一的住民。」

--白芮兒.瑪克罕《夜航西飛》

消逝的飛行文學

白芮兒.瑪克罕(Beryl Markham, 1902-1986)正是我們今天選讀的經典作品的作者,而《夜航西飛》也正是我今天試圖介紹的經典。上面所引的文字就是一種超出飛行紀錄的文學之筆,它絕不是機械師的維修筆記或飛行官的飛行日誌,它是一種與空中相識並相處的詩篇。瑪克罕不只是一位偉大的女飛行家 (她比鄂哈特稍晚,是另一位獨自一人駕機飛度大西洋的女性飛行員),她的一生也傳奇得可以,她在四歲時隨家人來到英屬東非(British East Africa,包括今天的肯亞等地在內),年輕時她以獵野豬和訓練賽馬維生(另一個看起來極不女性的非凡經驗),後來又成為非洲第一位女性職業飛行員。一 九四二年(那時候她已來到好萊塢,成為一位名流),她把飛行生涯的回憶寫成一本書,名叫《夜航西飛》(West with the Night),以我有限的知識來看,這恐怕是歷來最好的「飛行文學」,而這種隨一個時代而逝去的文學,卻是再也不可能尋求了。

當時聲譽如日中天的美國小說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9-1961)讀了這本書,寫信給他的朋友柏金斯(Maxwell Perkins)說:「你讀了白芮兒.瑪克罕的書《夜航西飛》沒有?我在非洲時頗識得她,從來沒想到她會寫飛行紀 錄以外的東西。但她寫得非常好,超級的好,我簡直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作家。……我勸你找一本來讀,因為那真是一本他媽的好書。」海明威一生特立獨行,意見主張頗多矯情誇張之處,我從來沒想到,我自己會有一件事和海明威的觀點如此一致。瑪克罕當時人在肯亞,是屬於當時白人菁英圈的一員;那個社交圈子很小,海明威也因為到非洲打獵而與她相識。這個社交圈還有其他知名人士,其中寫出《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 1937)而享譽世界的女作家凱倫.布利克森(Karen Blixen, 1885-1962)大概是當中最為人知的人物(瑪克罕與布利克森也彼此相識,在好萊塢改拍的︿遠離非洲﹀電影裡,一位出入布利克森家身穿飛行衣的女孩就是瑪克罕)。

飛行文學當然不止瑪克罕一家,寫《小王子》而名垂不朽的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 1900-1943)就稱為「空中詩人」(poet of the air),他的《夜間飛行》和《風沙星辰》都是飛行文學中的經典之作。就連最受世人愛戴的《小王子》都有飛行者的影子,別忘了在沙漠裡發現小王子的正是一位失事墜機的飛行員。而那正是聖修伯里自己的故事,他曾經為了打破從巴黎直飛西貢的連續飛行紀錄,失事墜落在北非的沙漠裡,差一點渴死在沙漠之中。

我還注意到另一個人是了解「飛行時代」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每次動畫作品都有飛行情節的宮崎駿。在他的作品︿紅豚﹀裡,他不厭其煩地描繪木製螺旋槳飛機的製造過程,而當空軍試圖要收編紅豚時,紅豚說他無法適應噴射機的時代,寧願做個落伍的人。這番告白,實際上是一首單人飛機時代的輓歌。

瑪克罕的飛行時期是三十年代,她在東非擔任商業飛行員,並偶爾載客往返倫敦和巴黎;一九三六年,她做了最著名的「單人橫渡大西洋」的飛行,也就是所謂的「夜航西飛」,最後倒栽蔥似地降落在加拿大的新斯科西亞(Nova Scotia)。這個英雄行徑不但讓瑪克罕一舉成名,也把她後來的三十年留在五光十色的美國,更投入了好萊塢成為新的社會名流。

她 的《夜航西飛》一書正是寫於她寄寓好萊塢的時候,那時她有了新的丈夫兼經紀人勞伍.舒馬赫爾(Raoul Schumacher);他為她打點一切出版的事宜,也使它成為名噪一時的暢銷書,這本書甚至被拿來與凱倫.布利克森的《遠離非洲》相提並論(布利克森在 一九五四年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當年獲獎的卻是海明威,但一般認為布利克森的文學成就比海明威要高)。但《夜航西飛》實在寫得「出奇」的好,謠言立刻流傳開來,說瑪克罕根本不是此書的作者,在背後代筆操刀的正是她的經紀人丈夫;瑪克罕在此書的之前之後都沒有其他的文章流傳,就只有一本璀璨奇書慧星一般劃過天空,的確是不尋常的事。

二次大戰後,瑪克罕的社交光芒逐漸褪色,新一代漸漸對一位年老色衰的飛行英雌失去興趣;瑪克罕黯然回到她的肯亞老家,重新以訓練賽馬維生,最後老死於肯亞奈洛比,死時幾乎無人聞問。她晚年退隱非洲時,似乎想忘卻她多彩的一生,孤僻不群並寄情於酒,不願談任何過去的事。她到底有沒有親自寫下那本海明威所稱的「真是一本他媽的好書」,現在已經完全成為不可解的謎了。

世界民航運輸機發展史(五)

第十二節、超音速客機   

    
70
年代的民航發展有另一項重大突破,即超音速客機問世。細長的機身、大後掠三角翼配上特有的斜板形進氣道的協和式及Tu-144分別為代表作(同時期的美國超音速客機SST計畫因國會反對而遭取消)。前蘇聯的Tu-1441968年底首次試飛,但因技術問題宕延至1976年開始進入市場,因技術問題只使用了很短一段時間就退出市場。英法兩國聯合研製的「協和」式客機則於1969年年初開始試飛,19761月投入營運。它把從美國紐約飛越大西洋抵達歐洲大陸的飛行時間又縮短了一半,從7小時縮短到3.5小時。但70年代出現的石油危機,加上超音速飛行的音爆及發動機排放物對環保的衝擊,使這種飛機沒有足夠的市場利基,總共只政策性的由兩國的國家航空公司(英、法航)各買了7架後就停產了。2003年底,協和式因為安全和經濟雙重因素除役。值得注意的是這兩種超音速客機都不是使用傳統白努利定理的機翼升力而是採用三角型翼造成渦旋(vortex)升力,是航空工程技術上首度使用渦旋流升力的例子,後來被廣泛運用於70-80年代發展的軍用戰鬥機上。  

世界民航運輸機發展史(四)

第十節、鐵幕銀翼  

    
前蘇聯航空工業早有基礎,二次大戰時先是專利生產美國的
DC-3並仿製為Li-2式運輸機,仿製B-29成為Tu-4式轟炸機(中共稱為杜4式),戰後逐步利用己身的轟炸機技術研製民航客機如IL-12IL-14等(中共稱伊爾12及伊爾14)。1955年,前蘇聯國營民航公司採用了世界上第二種噴射客機-從Tu-16轟炸機(中共仿製者稱為轟6)發展而來的Tu-1041957年,圖波列夫廠設計出另一種碩大的Tu-114客機,它是由Tu-95「熊」式轟炸機衍生出來的四發渦輪螺槳飛機,可載220人,是60年代末期廣體客機(兩排以上走道)出現前世界上最大、最重的民航客機,但僅生產了32架。

世界民航運輸機發展史(三)

第七節、全面開發   

    
1958
4月,道格拉斯公司在波音707之後也推出了四發動機的DC-8噴射客機,一年後向聯合航空及達美航空交付第一批。在各國競相發展的噴射機市場中,DC-8並不是一種成功的商品,目前僅有少數的貨機還在使用。同時另一家康維爾(Convair)公司也生產了略小的CV 880/990,市場接受度比DC-8還低,很快就退出了競爭。我國民航空運公司在60年代使用Convair 880,稱作「超級翠華號」(該公司波音B-727也被稱為超級翠華號),從名字就可約略猜到應是當時國內最頂級的民航客機。  

世界民航運輸機發展史(二)

第四節、經典年代

進入30年代後,世界航空發展的優勢逐步落到地大物博的美國人手中,我們可以從一些統計數字中略窺一端:在1926年,美國一年只有5,800人次搭過飛機;但在1930年,雖逢經濟大蕭條,卻仍有417,000人次的搭乘量。這股熱潮要感謝一個稱為林白的美國航空郵件公司飛行員,19275月,林白獨力以33小時冒險飛越大西洋,成為首位由美洲到歐洲不停靠的飛行員,他的壯舉給予美國政府、民航業界及飛機製造廠極大的鼓勵,投入大量資源從事相關的發展,這種優勢仍保持到今天。

世界民航運輸機發展史(一)

第一節、前言   

飛機是人類20世紀所取得的最重大的科技成就之一。萊特兄弟在1903年發明飛機的最初幾年裏,各國的軍方一直是航空發明的主要資助者,萊特兄弟飛機的第一個買家就是美國陸軍通信兵團,還曾因安全因素連續造成十一名軍官因失事而殉職,被飛安界稱作「最初的十一人」(the first eleven)。直到一次大戰結束後,隨著軍事需要的遽然減少,才開始將之應用於民間的郵政及交通運輸。早期受機械可靠度及天氣等因素限制,搭乘飛機往往被看做某種帶點冒險色彩的時尚旅行方式,搭機的乘客往往也是盛裝以赴,直到60年代後期,隨著噴射機飛行高度高過大部分的天氣變化(三萬英呎左右)、同時可提供快捷而又平穩舒適的旅程,搭機旅行才逐漸廣為大眾接受,變成一種極為普遍的交通工具。目前全球每年搭乘飛機的旅客約有16億人次之多,還在逐年不斷成長。  

與其他交通工具相比,飛機的優點是快捷與機動:快捷在追求高效率的今天,節省了大量的運輸時間。其次是機動,飛機不受高山、河川、沙漠、海洋的阻隔,且可根 據客貨源數量隨時增減班次。而在眾所囑目的安全性上來說,拜科技進步之賜,世界民航定期航線失事率已大幅降低,目前西方國家設計製造飛機的平均百萬操作小 時(飛時)失事率僅約0.37,遠較陸路運輸為低;但因為空難事件的單一死亡率較高,故其安全性仍為輿論關注與質疑焦點。 

2008年4月9日 星期三

掌中翅膀

林文義(20060201)

拿起小毛刷,乾布沾著去漬油,細心、審慎地為模型們除塵去污,彷如面對永生的戀人,將自我的心勤加拂拭,一方明鏡,靈犀映照,相信真愛之幸福,是心靈真正的自由所在。   

想像鯨豚,無聲地漂行天空,那種異質的壯麗魅惑;海拔直上三萬呎,一切不覺意外。    

所以百年歲月對最初的萊特兄弟而言,腳踏車輪架以木質結構,伸延如鳥之雙翼,裹著亞麻仁布,再加上個裝著螺旋槳的小發動機,從草原斜坡自歷史原點騰空而起,飛行的時間哪怕僅不到半分鐘,人類飛行之夢由幻成真。    

萊特兄弟見不到百年之後,地球大氣層下來回數千架次的航空器,密如蚊蚋。巨大推力的勞斯萊斯、奇異、普惠的發動機,燃燒牽引渦輪葉片,雄渾如鯨豚的流線形飛機,在航程萬哩間,可以不著陸地跨洲越洋……。    

一九六九年二月九日,美國波音公司的七四七巨無霸客機在西雅圖首次試飛成功。    

二○○五年四月二十七日,由法、英、德等歐洲國家組成的空中巴士公司試飛比七四七更巨大、載客量更多的雙層客機A三八○,在法國土魯斯上午十時的微風裡昂然展翅。    

人類因夢想而偉大,因飛行而毫無阻隔。    

航空器帶你暫離紅塵裡的恩怨情仇,悲歡愛恨;飛行的旅人,在與上帝最接近的雲上三萬呎高空,往上探看,就是浩瀚無涯的宇宙。    

你或許靜賞座前的小液晶螢幕播放影片,耳機裡是劇中的樂音飄揚,窗外一片深沉無盡的墨藍,更遠處,略呈弧狀的地表也許泛著一線橙紅光影,你暗自輕呼──那是海角天涯。    

機艙裡,幽暗著大多數沉睡之人,你打開頂上的看書燈,百般無聊地翻閱航空雜誌、衛星地圖、旅遊景點、到最後的免稅商品──不外乎是菸酒、化粧品、人造珠寶及領帶、絲巾、皮夾……很少人會注意到自己此時所搭乘的航機是何種形式?波音七四七?麥道十一?空中巴士三四○?洛克希德三星?抵達就好。    

若你願意如我,在每次旅行航程中,買一架你正搭乘的航機模型,縮小版四百分之一或五百分之一;返家之後,它會留存旅人飛行的記憶,無論彼時此刻,你歡愉或哀愁……。    

現在,我的掌心靜靜泊著一架七三七模型。精緻的烤漆,逐漸老花的眼睛,必得依靠放大鏡才得清晰見及微若毫毛的古歐洲文字。譬如:這是希臘奧林匹克航空公司的 五百分之一模型,尾舷五個彩色圈,明白顯示奧運由雅典開創;古老的一行希臘文命名這架七三七的名字就叫:「馬其頓」。揣測,也許另一架A三二○,希臘人就 叫它作:「阿基米德」吧?    

夜暗寂靜,孤燈下書寫暫歇時,隨手抓來幾架模型,列於案前,攤展的綠格稿紙遂成停機坪,鯨豚般的各式航機整齊靜泊自成風景。    

不知是誰有此巧思?將昔時一尺長的樹脂模型,以金屬縮成更精緻的五百分之一或四百分之一?回想高中時代,誰不傾往飛機模型?行過航空公司氣派寬闊的落地窗前,就一架燦爛閃熠的模型,作翱翔狀──帶你去旅行。    

模型店尋搜,那時多的是二戰後到越戰時期的戰鬥機,英國逆火式、美國野馬、蘇聯米格、日本零式……,必須要小心翼翼的剪下塑膠表盤連接的機身、起落架、螺旋槳、副油箱、載彈匣……,仔細地以強力膠組合,黏貼紙國徽,像野馬式戰鬥機P五一,韓戰時前方的引擎蓋還要貼上鯊魚尖牙以示威武雄壯。    

蘇俄米格機那時不易尋得,模型店老闆會悄聲告之,貼紙是血般紅星標幟,請別炫耀,以免有「通敵」之嫌。但那時多迷米格機,那如鐮刀般的翅膀,冷而堅定如傾往北方之雪。    

二戰德國沙漠之虎隆美爾將軍的戰鬥機仍是模型同好的熱火之愛,黃土地般沙漠偽裝迷彩,有人還買了噴槍,以顏彩做成滄桑、斑剝之擬真,令眾者驚嘆……,三十年後,我輕易的在某家飛機模型店買到,比三十年前土法煉鋼更精緻更完美,卻再也無少年時之烈愛了。    

幾年前,有名的萬國表示IWC公司,租用一架容克斯五二古董飛機,從瑞士啟程,環球之旅。那是二戰時德軍傘兵運輸機,BMW三引擎不知換裝過幾次了?堅固的機身依然是六十年前虎虎生風的模樣,雖然裝上衛星導航系統,兩個六十歲的飛行員加上一個六十歲的阿嬤空服員,就從香港赤臘角機場踩足油門,花了四個半小時,在淒風苦雨中搖搖晃晃地降落在台北松山機場。航迷們興奮迎接卻未開放參觀,只讓媒體採訪,可惜至極。    

這架名為「鐵安妮」的古董飛機模型,早在多年前,就進入我的收藏之列,那是在高雄市新堀江商場發現的。曾經以此寫了篇小說:〈暴雨飛行〉發表在二○○一年春節期間的「人間副刊」,主題是「西安事變」;很少人知悉,蔣介石的座機就是容克斯五十二,送他飛機示好的正是德國狂人阿道夫希特勒。    

文學摯友冬日去捷克、奧地利旅行,問我帶何物相送?回以帶架所搭之航機模型吧。結果竟攜回已停飛的超音速協和號(concorde),原來摯友搭乘法國航空七四七班機,始能購得此一難得之紀念物,知惜之情,幸福滿心。    

協和機採三角翼,狀若鷹隼,可以二點五馬赫高飛於七萬呎高空,從歐洲到北美東岸,越大西洋只要兩個半小時;可惜噪音太大,很多機場拒它降落,票價更多倍於一般航機,幾乎是巨賈明星才能一親芳澤。    

我亦苦尋蘇聯時期的飛機模型,如舉世排名第一的安托諾夫AN二二五運輸機,卻不見任何模型展示,倒是驚喜的在航空刊物上與之相見。 二○○四年八月一日 晚間七 時二十分,這巨大的鐵鳥載運某電子公司的機具降落在桃園中正機場。媒體只愛八卦,似乎大多漏了此一新聞。只好退而求其次,收藏排名第二,同樣是安托諾夫 AN一二四運輸機、依留申七六、TU一五四等等……模型領域,尋之不盡。    

有人問及擁有繁多飛機模型的我,私心最偏愛為何?答以美國二戰時最盛名之DC三。那曾經在諾曼地登陸,在中國抗戰時冒死從印度、緬甸飛越喜馬拉雅群峰抵達重慶的運輸機,至今仍在第三世界國家穿山越海,皆已是遲暮之年,依然運轉隆隆的雙螺旋槳,認命地勞役,在偏遠地區運送食糧給嗷嗷待哺的難民,有的是藏著古柯鹼、海洛英做犯罪工具。    

我最愛古老的DC三,一如不再的舊日美好時光,許是已然初老,聽得六○年代的西洋老歌:Good old time手持這架與我同老的DC三模型,竟然有時亦會悲涼的愴然淚下。    

常會想起宮崎駿的一部卡通電影:「紅豬」。據說,其實是宮崎駿自己的自白,何嘗不是我多年以來收藏模型飛機的心情?    

沉靜的「紅豬」,頸間領巾飛揚在一種隱約的寂寥之間,那架紅色的雙翼飛機,他要的是什麼?心靈真正的自由!    

心靈真正的自由。這不就是我三十多年來所堅執文學書寫的信念嗎?我們這不見提升,只見逐日沉淪的島國,人與人之間的體恤、尊重猶如風中燭火,溫暖與包容漸行漸遠,粗暴和巧取豪奪遂成主流,寬厚的善意避於荒原,偽善、逢迎蔚為時尚,文學與真話如此邊緣。    

紅豬從座艙探首仰看。雲上萬呎之蒼穹,各式戰鬥機的殘骸,靜謐排列如一道不朽的彩虹;識與不識的往生者,年少與古老的靈魂都還眷念不去嗎?往昔燦如麗日、潔若月明、心淨是星的理想和許諾呢?人生拚搏,終是慘烈狂愛之後的一無所有,煙消雲散嗎?    

宮崎駿畫筆下的紅豬笑了,那般輕微而淒然的笑意,防風鏡深藏的溫柔雙眸是否落淚了?只見那架紅色雙翼飛機往更高的雲天翔去,是遠離?還是回歸?只有宮崎駿自己明白。    

子夜靜止,所有白天的世塵喧譁皆已噤聲。我挪近所有的飛機模型,猶如面對我摯愛的永生戀人,溫柔的眸色深情款款。各式機種悄靜無語,我卻可以知悉,此時此刻,在大氣層下的世界每一片遼闊的空域,數千架引擎在夜空中閃著紅色火焰的航機,正帶著旅行的人,遠離或回歸,歡愉或悲愁;人啊,你快樂嗎?    

拿起小毛刷,乾布沾著去漬油,細心、審慎地為模型們除塵去污,彷如面對永生的戀人,將自我的心勤加拂拭,一方明鏡,靈犀映照,相信真愛之幸福,是心靈真正的自由所在。    

而我是否禁錮了模型們的自由?如果一夜之間,全數振翅高飛,就勇敢地航向星空吧。    

掌中翅膀,我凝視,感謝帶我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