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9日 星期三

掌中翅膀

林文義(20060201)

拿起小毛刷,乾布沾著去漬油,細心、審慎地為模型們除塵去污,彷如面對永生的戀人,將自我的心勤加拂拭,一方明鏡,靈犀映照,相信真愛之幸福,是心靈真正的自由所在。   

想像鯨豚,無聲地漂行天空,那種異質的壯麗魅惑;海拔直上三萬呎,一切不覺意外。    

所以百年歲月對最初的萊特兄弟而言,腳踏車輪架以木質結構,伸延如鳥之雙翼,裹著亞麻仁布,再加上個裝著螺旋槳的小發動機,從草原斜坡自歷史原點騰空而起,飛行的時間哪怕僅不到半分鐘,人類飛行之夢由幻成真。    

萊特兄弟見不到百年之後,地球大氣層下來回數千架次的航空器,密如蚊蚋。巨大推力的勞斯萊斯、奇異、普惠的發動機,燃燒牽引渦輪葉片,雄渾如鯨豚的流線形飛機,在航程萬哩間,可以不著陸地跨洲越洋……。    

一九六九年二月九日,美國波音公司的七四七巨無霸客機在西雅圖首次試飛成功。    

二○○五年四月二十七日,由法、英、德等歐洲國家組成的空中巴士公司試飛比七四七更巨大、載客量更多的雙層客機A三八○,在法國土魯斯上午十時的微風裡昂然展翅。    

人類因夢想而偉大,因飛行而毫無阻隔。    

航空器帶你暫離紅塵裡的恩怨情仇,悲歡愛恨;飛行的旅人,在與上帝最接近的雲上三萬呎高空,往上探看,就是浩瀚無涯的宇宙。    

你或許靜賞座前的小液晶螢幕播放影片,耳機裡是劇中的樂音飄揚,窗外一片深沉無盡的墨藍,更遠處,略呈弧狀的地表也許泛著一線橙紅光影,你暗自輕呼──那是海角天涯。    

機艙裡,幽暗著大多數沉睡之人,你打開頂上的看書燈,百般無聊地翻閱航空雜誌、衛星地圖、旅遊景點、到最後的免稅商品──不外乎是菸酒、化粧品、人造珠寶及領帶、絲巾、皮夾……很少人會注意到自己此時所搭乘的航機是何種形式?波音七四七?麥道十一?空中巴士三四○?洛克希德三星?抵達就好。    

若你願意如我,在每次旅行航程中,買一架你正搭乘的航機模型,縮小版四百分之一或五百分之一;返家之後,它會留存旅人飛行的記憶,無論彼時此刻,你歡愉或哀愁……。    

現在,我的掌心靜靜泊著一架七三七模型。精緻的烤漆,逐漸老花的眼睛,必得依靠放大鏡才得清晰見及微若毫毛的古歐洲文字。譬如:這是希臘奧林匹克航空公司的 五百分之一模型,尾舷五個彩色圈,明白顯示奧運由雅典開創;古老的一行希臘文命名這架七三七的名字就叫:「馬其頓」。揣測,也許另一架A三二○,希臘人就 叫它作:「阿基米德」吧?    

夜暗寂靜,孤燈下書寫暫歇時,隨手抓來幾架模型,列於案前,攤展的綠格稿紙遂成停機坪,鯨豚般的各式航機整齊靜泊自成風景。    

不知是誰有此巧思?將昔時一尺長的樹脂模型,以金屬縮成更精緻的五百分之一或四百分之一?回想高中時代,誰不傾往飛機模型?行過航空公司氣派寬闊的落地窗前,就一架燦爛閃熠的模型,作翱翔狀──帶你去旅行。    

模型店尋搜,那時多的是二戰後到越戰時期的戰鬥機,英國逆火式、美國野馬、蘇聯米格、日本零式……,必須要小心翼翼的剪下塑膠表盤連接的機身、起落架、螺旋槳、副油箱、載彈匣……,仔細地以強力膠組合,黏貼紙國徽,像野馬式戰鬥機P五一,韓戰時前方的引擎蓋還要貼上鯊魚尖牙以示威武雄壯。    

蘇俄米格機那時不易尋得,模型店老闆會悄聲告之,貼紙是血般紅星標幟,請別炫耀,以免有「通敵」之嫌。但那時多迷米格機,那如鐮刀般的翅膀,冷而堅定如傾往北方之雪。    

二戰德國沙漠之虎隆美爾將軍的戰鬥機仍是模型同好的熱火之愛,黃土地般沙漠偽裝迷彩,有人還買了噴槍,以顏彩做成滄桑、斑剝之擬真,令眾者驚嘆……,三十年後,我輕易的在某家飛機模型店買到,比三十年前土法煉鋼更精緻更完美,卻再也無少年時之烈愛了。    

幾年前,有名的萬國表示IWC公司,租用一架容克斯五二古董飛機,從瑞士啟程,環球之旅。那是二戰時德軍傘兵運輸機,BMW三引擎不知換裝過幾次了?堅固的機身依然是六十年前虎虎生風的模樣,雖然裝上衛星導航系統,兩個六十歲的飛行員加上一個六十歲的阿嬤空服員,就從香港赤臘角機場踩足油門,花了四個半小時,在淒風苦雨中搖搖晃晃地降落在台北松山機場。航迷們興奮迎接卻未開放參觀,只讓媒體採訪,可惜至極。    

這架名為「鐵安妮」的古董飛機模型,早在多年前,就進入我的收藏之列,那是在高雄市新堀江商場發現的。曾經以此寫了篇小說:〈暴雨飛行〉發表在二○○一年春節期間的「人間副刊」,主題是「西安事變」;很少人知悉,蔣介石的座機就是容克斯五十二,送他飛機示好的正是德國狂人阿道夫希特勒。    

文學摯友冬日去捷克、奧地利旅行,問我帶何物相送?回以帶架所搭之航機模型吧。結果竟攜回已停飛的超音速協和號(concorde),原來摯友搭乘法國航空七四七班機,始能購得此一難得之紀念物,知惜之情,幸福滿心。    

協和機採三角翼,狀若鷹隼,可以二點五馬赫高飛於七萬呎高空,從歐洲到北美東岸,越大西洋只要兩個半小時;可惜噪音太大,很多機場拒它降落,票價更多倍於一般航機,幾乎是巨賈明星才能一親芳澤。    

我亦苦尋蘇聯時期的飛機模型,如舉世排名第一的安托諾夫AN二二五運輸機,卻不見任何模型展示,倒是驚喜的在航空刊物上與之相見。 二○○四年八月一日 晚間七 時二十分,這巨大的鐵鳥載運某電子公司的機具降落在桃園中正機場。媒體只愛八卦,似乎大多漏了此一新聞。只好退而求其次,收藏排名第二,同樣是安托諾夫 AN一二四運輸機、依留申七六、TU一五四等等……模型領域,尋之不盡。    

有人問及擁有繁多飛機模型的我,私心最偏愛為何?答以美國二戰時最盛名之DC三。那曾經在諾曼地登陸,在中國抗戰時冒死從印度、緬甸飛越喜馬拉雅群峰抵達重慶的運輸機,至今仍在第三世界國家穿山越海,皆已是遲暮之年,依然運轉隆隆的雙螺旋槳,認命地勞役,在偏遠地區運送食糧給嗷嗷待哺的難民,有的是藏著古柯鹼、海洛英做犯罪工具。    

我最愛古老的DC三,一如不再的舊日美好時光,許是已然初老,聽得六○年代的西洋老歌:Good old time手持這架與我同老的DC三模型,竟然有時亦會悲涼的愴然淚下。    

常會想起宮崎駿的一部卡通電影:「紅豬」。據說,其實是宮崎駿自己的自白,何嘗不是我多年以來收藏模型飛機的心情?    

沉靜的「紅豬」,頸間領巾飛揚在一種隱約的寂寥之間,那架紅色的雙翼飛機,他要的是什麼?心靈真正的自由!    

心靈真正的自由。這不就是我三十多年來所堅執文學書寫的信念嗎?我們這不見提升,只見逐日沉淪的島國,人與人之間的體恤、尊重猶如風中燭火,溫暖與包容漸行漸遠,粗暴和巧取豪奪遂成主流,寬厚的善意避於荒原,偽善、逢迎蔚為時尚,文學與真話如此邊緣。    

紅豬從座艙探首仰看。雲上萬呎之蒼穹,各式戰鬥機的殘骸,靜謐排列如一道不朽的彩虹;識與不識的往生者,年少與古老的靈魂都還眷念不去嗎?往昔燦如麗日、潔若月明、心淨是星的理想和許諾呢?人生拚搏,終是慘烈狂愛之後的一無所有,煙消雲散嗎?    

宮崎駿畫筆下的紅豬笑了,那般輕微而淒然的笑意,防風鏡深藏的溫柔雙眸是否落淚了?只見那架紅色雙翼飛機往更高的雲天翔去,是遠離?還是回歸?只有宮崎駿自己明白。    

子夜靜止,所有白天的世塵喧譁皆已噤聲。我挪近所有的飛機模型,猶如面對我摯愛的永生戀人,溫柔的眸色深情款款。各式機種悄靜無語,我卻可以知悉,此時此刻,在大氣層下的世界每一片遼闊的空域,數千架引擎在夜空中閃著紅色火焰的航機,正帶著旅行的人,遠離或回歸,歡愉或悲愁;人啊,你快樂嗎?    

拿起小毛刷,乾布沾著去漬油,細心、審慎地為模型們除塵去污,彷如面對永生的戀人,將自我的心勤加拂拭,一方明鏡,靈犀映照,相信真愛之幸福,是心靈真正的自由所在。    

而我是否禁錮了模型們的自由?如果一夜之間,全數振翅高飛,就勇敢地航向星空吧。    

掌中翅膀,我凝視,感謝帶我天涯海角。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